2016年2月1日 星期一

在圖書館遇見夢想

在圖書館遇見夢想


王健文 2015/8/24完稿 

《國立成功大學圖書館館刊》24期,2015/11


一、

七個月前,我之於圖書館,只是一個讀者。讀者之於圖書館,是最簡單也最本質的「人」與「書」之間的關係。

已故建築大師路易斯‧康曾經這麼形象地譬喻學校的起源,是我最喜愛的學校寓言。
路易斯‧康說:「在一棵美麗的樹下,有一個不知道自己是老師的人,和一群不知道自己是學生的人,開始了談話。」
老師和學生都忘了自己的身分,因此,他們彼此能對等地談話。然而,他們只是彼此在對話中忘了自己身分,作為知識與人生的先行者與後來者,在教與學之間畢竟存在著不同角色。
路易斯‧康說:「這就是學校的起源。」
路易斯‧康始終在逼問本質,他在設計的開始,第一個提問的便是,我所設計之場所本質何在?
因此,除了以一個美麗的寓言具象地描繪了學校之源始的畫面,路易斯‧康還進一步問了一個哲學命題:「學校是來的地方?還是去的地方?」
這個關於學校的深刻提問,約略同於先秦儒家關於人性論的兩種論述:人性的善是「我固有之」、還是「外鑠我也」?「我固有之」,等待召喚;「外鑠我也」,則必須「化性起偽」。
因此,學校是召喚之所在?還是陶鑄之所在?
為了招喚的空間與為了陶鑄的空間,是不同的。這是為什麼窮究源始、追問本質是必要的。

二、

那麼,如果要呈現一個畫面,作為圖書館之源始,那會是什麼?
如果要哲學地逼問圖書館的本質,又可以如何命題?
我心中浮現的是兩幅畫面:
其一,斗室之中,四壁圖書,當中一張古樸書桌,桌前獨坐皓首窮經。
其二,潺潺溪流,兩旁樹林,林間穿梭著有時喃喃頌讀、有時彼此爭辯的人們。
二十世紀初,王國維在他那篇令人讚嘆的《明堂廟寢通考》中,從『室』作為宮室建築源始這樣的思維出發,雄辯地展開宮室發展歷程,最終合理地推斷明堂廟寢的可能型態。
再怎麼繁複的結構,都能夠窮究其原始典型,也都是從原始典型衍生發展而來。而一切或巨大或繁複的宮室建築,回溯室之源始,都能見其本質。
圖書館的原始典型,一人、一室、群書。不會更多,也不能再少。
多年前看楚孚﹝華氏451度﹞,想像一個以焚書進行思想管制的「烏托邦」中,逃避這個烏托邦而遁入另一個世界的人們,信步走在溪畔林間,朗朗頌讀,你是柏拉圖《共和國》,我是黑格爾《歷史哲學》,他是荷馬的《奧德賽》……。每個人是一本書,每本書是一個傳承,書與書之間,連結了異時空的智慧,展開無窮無盡的對話。
圖書館是書本匯聚之地,因此,圖書館的物質表徵是書本。書本承載了知識,知識的背後是人(作者),而人的內在是智慧。
圖書館的源始便是一個匯聚了書本的空間,圖書館的本質則是人與書的相會。
人與書的相會,其實也就是人與人的相會,異時空的人們在虛擬的知識之海中相與對談。

三、

七個月前,我之於圖書館,只是一個讀者。讀者之於圖書館,是最簡單也最本質的「人」與「書」之間的關係,而「人」與「書」的關係,其實正是「人」與「人」的關係。
二月開始,我如同少林寺藏經閣的掃地僧,開始在圖書館服事。作為一個最資淺的圖書館員,闖入叢林之後,才赫然發現,這個年代的圖書館,正在虛實之間徘徊,傳統觀念中的藏書樓,已經在數化資訊的快速流竄中備受挑戰。
數位化閱讀與網路流通時代,讀者與圖書館的關係正在重新界定,實體書刊與數位化資訊之於讀者的意義也仍在渾沌之中。
愈來愈多人表示,未來圖書館應該是個數位圖書館,而完美的數位圖書館應該是個虛擬圖書館。圖書館不需要占用實體空間,不須有滿室書香,不必擺放閱讀桌椅,未來的數位圖書館只是電腦、伺服器,通過網路連結每一個讀者。而讀者只需手中的行動載具,筆電、平板甚至智慧型手機,通過網路,他「就在」圖書館中。儘管他的身體可能在家裡、研究室、咖啡館、球場、公園,但是,他其實「就在」圖書館中。
知識轉化為數位化的資訊,實體書刊被電子資源取代,即便仍未全面轉型,已經是正在發生中的事,正在走的路。圖書館的書刊採購經費,電子資源早已超過實體書刊,佔更高的預算比例。
作為一個最資淺的圖書館員,我該怎樣看待這個沛然莫之能禦的新趨勢?
我該呼喊著「實體書不滅」,抗拒這頭數位怪獸?還是迎向它,加快數位圖書館的腳步?
還是應該走在中間,像走鋼索似地,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四、

事實是,許多讀者漸漸離開了圖書館。一位大學圖書館的館員分享,她所屬的大學,一位教授告訴她,妳們圖書館做得真好,我現在都不需要到圖書館了,只要在研究室,一切需要的資訊可以一手掌握。
她說,不知道該欣慰還是悲哀?
數位化時代,讀者離開了實體圖書館,沉浸在數位圖書館,虛擬空間取代了實體空間。
圖書館的源始,一人、一室、群書,群書都通過網路來到數位載具之中。
但是,那個林間溪畔,人人信步走過,悄然相遇,佇立對談的想像畫面,也逐漸消散。
集室以為明堂廟寢,王國維所描繪的那個圖像,也正是傳統藏書樓,書本匯聚的場所那樣的景象,迅速裂解為單一原子式的「室」,在浩瀚宇宙中各自孤獨地飄盪。
當然,每個單獨的原子未必孤單,通過數位連結,原子與原子,「室」與「室」之間也許暢通無礙,但是,也許這當中少了一點什麼?
少了人與人面對面時能相互看到的表情、相互感受到的溫度。
實體的書刊需要匯聚在實體的空間,唯有來到這個實體空間才能與群書相會,也因此能與書的作者相遇對話。
因為大家都必須真實地來到這實體空間,因此讀者與讀者可以真實相遇。
讀者相遇之後呢?
在傳統圖書館中,讀者來到圖書館的實體空間,他們儘管與書本背後的作者相遇、殷殷致意,但是,同在圖書館中的讀者,彼此卻可能像是在平行時空中,沒有交集。就像在那林間溪畔,人人踽踽獨行,擦肩而過,相逢卻不相識。
因此,我們若說數位時代的讀者在各自的實體空間孤獨存在,不相往來,他們是不服氣的。他們說,通果網路的連結,我們天涯若比鄰,快速而且大量地交換資訊,時間與空間的距離都能被輕易穿越。
反倒是,來到傳統圖書館的讀者,開市即至、閉市而返。離開了圖書館,彼此不相聞問;即便在圖書館之中,他們身體交會,卻各自皓首窮經。

五、

我一開始想像的那兩幅畫面,也許必須同時存在。
其一,斗室之中,四壁圖書,當中一張古樸書桌,桌前獨坐皓首窮經。
其二,潺潺溪流,兩旁樹林,林間穿梭著有時喃喃頌讀、有時彼此爭辯的人們。
圖書館除了是知識匯聚之處,還必須是知識流通之處,同時必須是知識對話之處。
知識的物質性存在,一端是書本,一端是人。
實體書刊與實體圖書館,同樣無可取代的,都是「實體」二字。
「實體」才有氣味,「實體」才有表情,「實體」才有溫度。
數位的世界是我們的時代不可逆轉的趨勢,它帶來前所未有的資訊傳播新型態,快速、大量、便捷。實體世界無可企及。
虛擬的世界必須存在,但是,並非對實體世界取而代之,「虛」與「實」之間相生相成,我們的責任是找到兩者的平衡。
七個月前,我之於圖書館,只是一個讀者。讀者之於圖書館,是最簡單也最本質的「人」與「書」之間的關係,而「人」與「書」的關係,其實正是「人」與「人」的關係。
數位化閱讀與網路流通時代,重新界定讀者與圖書館的關係,重新界定實體書刊與數位化資訊之於讀者的意義,我們必須回頭思索圖書館之源始與圖書館的本質。
再次確認「人」與「書」的關係,其實正是「人」與「人」的關係,我想,我們就會有機會,找到圖書館新的生命契機。
讀者到圖書館遇見了書,也遇見了人,然後,他會在那裏遇見夢想。


附記 2016/2/1


2015年孟春,人生又一次出軌,意外地來到成大圖書館,在藏經閣中充當一名掃地僧,到今天,正好365天。
每年的館刊,照例要請菜鳥僧人供稿,8/24,我交出了這篇文字,作為我來到圖書館學習半年的心得。
數位化與網路時代,圖書館面臨了前所未有的衝擊。一方面,數位資訊傳播的快速與便利,讓讀者漸漸疏離了圖書館,愈來愈多人質疑實體書刊存在的必要。另一方面,雖然實體書刊在整個採購經費中早已縮減到四分之一不到的規模,在學術資本主義托拉斯的陰影下,電子資源成本抬高的速度如海嘯般掩襲,依然讓高等教育中的中產階級學校備感左支右絀。
新時代新科技,讓圖書館做到了紙本時代未能成就的效能,讓圖書館的資訊服務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卻也如同海嘯般幾乎讓圖書館滅頂,並幾乎改寫了圖書館的定義。
是該回頭想想圖書館的本質了,唯有讓淹沒在資訊汪洋中的「人」重新浮現,圖書館才能在這時代找回他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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