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23日 星期一

KTV與休閒文化 _ 1994

KTV與休閒文化

去年夏天,和幾個朋友到西安去,第一天到碑林、南城牆走了一趟,晚間沿著南新街,打算轉東大街回下榻的人民大廈去,就在南新街路邊,看到一個露天卡拉OK茶座。
自從十多年前中國大陸改革開放,尤其自臺灣開放探親以來,西風、港風、臺風漸染中國大地,臺港的流行文化襲捲中國,不但影劇、流行歌曲,早已「反攻大陸」,深入人心,而且許多港臺的娛樂形    式,也進駐大陸,成為當地人們的生活要件,KTV正是其中翹楚。我們所見到的卡拉OK茶座,在寬闊的人行道上,擺著若干客用桌椅,前方有架二十八吋電視和簡單的伴唱設備,客人點了歌,便上前高歌一曲,代價是人民幣兩元,飲料另計。由於是在開放式的公共空間,圍觀的路人亦時有人在,我們一旁觀看,對這種臺灣休閒文化在異地的    不同表現,很感興趣。當時趕著回住處,心想離開西安之前,定要來唱幾首歌,嘗試此地風情。
這種露天的公共式卡拉OK,讓我想起了七、八年前在臺灣盛行的卡拉OK,那是和這些年蔚為風潮的KTV大同小異的娛樂形式。同,是    同在這兩種娛樂都是以現成的歌曲伴奏,讓客人一展歌喉;異,則在    於早期的卡拉OK沒有MTV畫面,沒有跳動的字幕讓人掌握節拍,更重要的是,所有客人在同一營業大廳中,依桌號輪流上臺,執握現場唯一或唯二(對唱或合唱)的麥克風,當眾高歌,唱得好的,眾人飽享    耳福,唱得糟的,大家齊受凌虐。
因為早期的卡拉OK是在公共空間中,輪流點唱,同一時間只能有一組客人獻唱,於是因搶麥克風而發生爭執、甚至是兇殺案的消息,時有所聞。後來的KTV以專用包廂形式,同一包廂都是熟悉的同行朋    友,麥克風的「競奪」從陌生人間,轉移到熟悉的朋友之間,「搶麥克風」從此只是朋友間的玩笑,不再釀成社會治安問題。

KTV在六、七年前崛起後,迅速地取代了傳統的卡拉OK,自然有其有利條件。首先,MTV與卡拉OK的結合,讓一般人能夠不出大錯地跟上伴奏,不致因抓不到前奏、間奏的結束點,在臺上發呆,也免於節拍錯誤,荒腔走板的尷尬。其次,包廂的設計讓一些原本羞於在大庭廣眾之前「演唱獻藝」的顧客,因為聽眾的範圍減縮成朋友圈,於是在開頭的裝模作樣,故作沒興趣狀之後,也跟著搶麥克風,唱個不停。當然,因為改為包廂,麥克風的「競爭者」銳減,點唱率大幅提高,也是吸引客人的地方。
這種消費形態的改變,事實上內在的意義恐怕是文化形態的改變。傳統的卡拉OK開始受歡迎,在於它提供了非職業歌手滿足表演欲望的機會,這首先改變了由職業演藝人員表演給顧客觀看的模式,反而是由顧客花錢去得到表演的機會。但是,由於表演的公開性,讓許多人雖有潛在的表演欲,因而卻步。KTV經營形態的出現,是個重大的轉捩點,它以更多的演唱機會,更簡易的演唱形式(畫面、字幕),最重要的是,將公共空間轉化成私人空間,解消了許多人的羞卻與靦腆,在朋友面前,在一個擬私人隱密空間中,能夠放得開來,引吭高    歌。

KTV以它的簡易化和私密化,解消了不擅歌藝和害羞靦腆的人的疑慮,立即得到臺灣社會普遍的喜愛。但是這兩項有別於傳統卡拉OK的改變,卻弔詭地摧毀了傳統卡拉OK的最大特色。KTV的簡易化,讓    原本不擅歌藝,抓不到節奏的人,只是借助歌曲MTV的幫助,能夠唱完一首歌,但,他還是沒能真正「學會」那些歌。只要歌曲MTV不見了,大概還是一樣的荒腔走板。傳統卡拉OK的伴唱帶,只是提供了樂    隊功能,提供了非職業歌的表演空間,演唱者還是必須真正學會唱歌才得以勝任的。從這個角度來看,雖然唱KTV的人數大量提高,但真正的歌唱人口是否提高,仍大可質疑。
而KTV的私密化,更是改變了傳統卡拉OK的文化形式。以前的卡拉OK,固然因搶麥克風而時有爭執,但它卻形成了一個公眾文化。大家輪流上臺,自己表演,也傾聽別人的歌唱。聽到好的演唱,多半不    吝惜掌聲喝采;唱得不好,固然不能引發共鳴,也總有些人給予鼓勵「安慰」的掌聲。換言之,那是個公眾交流的場域,下焉者,固有喝倒采,搶奪麥克風,甚至鬥毆流血的,但是每個人都在當中體現和實踐與公眾交流時的對應方式。而KTV的私密化則讓卡拉OK式的休閒活    動,從公共領域退回到擬私人領域。當我們進入了KTV中,彷彿只是和家人回到自己家,和朋友到自己熟悉的地方,「租用」了店家所提供的場所、設備,唱歌給自己人聽。基本上,那是個熟悉而安全的場合,在那裡的活動只是重覆平日的生活方式,並未對自己的生活開展    出新的範疇。
我們的社會會迅速地接受KTV文化,事實上也反映了既有的文化形態中,對公共空間與公眾交往的疑慮與生疏,當然也反映了我們音樂教育的失敗(因為我們多數人沒法就著聲音伴奏歌唱)。因此當KTV出現後,很快便襲捲了整個卡拉OK市場,傳統卡拉OK僅能倖存於少數的「同儕酒店」中。這些店中,店主、夥計與顧客打成一片,顧客到來,不只是來消費,而是來尋找朋友,尋找某種精神上的歸屬感。顧客間彼此熟悉,自然它也就不是個陌生的公共空間。到這類地方的老顧客,沒有人會希望把自己關在個私密的包廂中,只和三兩朋友,對著一架電視唱歌。因為從老板到顧客都是熟悉的自己人,因此大家喜歡在一個大廳的公共空間中,一起分享歌聲、歡樂與悲傷。

有趣的是,當KTV以它的私密性嬴得了臺灣社會大眾的喜愛後,卻又因它的普及性成了公共生活中的重要活動形式。許多的團體活動,都會安排卡拉OK歌唱的節目,在這裡,當然是公開性的演唱,而非    KTV式的隱密小圈子。藉著「私密性」,使得這種演唱方式普及化,而致使在公開場合中,因為它的普及,成了公眾活動的重要項目,這也算是一種弔詭吧!更因為卡拉OK歌唱的公眾化,它也成了公眾人物著意的對象。不論歌喉如何,政客們也往往要在公眾場合引吭高歌,以討大眾歡心。(效果如何有待評估)當然,幾年前郝柏村任行政院    長時的「三點半」禁令,惹起的一陣風波,至今早已不見痕跡。看到現在    KTV興旺如昔,都市夜生活繁華依舊,如今下野的郝先生不知是否感受到當年的「一肚子不合時宜」?

當然了,「時不時」和「宜不宜」恐怕也是兩回事,現實情境和我們所眷戀的景物,也往往異途。西安的路邊卡拉OK也許是牽就於物質條件的簡陋,但這種開放的生活空間,卻讓我不由自主地懷念著過去的傳統卡拉OK,不過是幾年工夫,傳統卡拉OK幾乎全面由KTV取代,這年頭的物換星移還真是快得讓人難以消受。

附記

1992年,我應聘到成功大學歷史系,一些習慣處於台北學術核心圈子的朋友,當時戲說我是「南下牧馬」。
開始那幾年,富士的夫人曉容擔任《北縣文化》主編,在曉容的邀請下,我在《北縣文化》發表了幾篇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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