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19日 星期四

『自己的樹』──給同學的第三封信 _ 2003

『自己的樹』──給同學的第三封信


7月27日,大學招生放榜前不久,一位署名Han的高中應屆畢業生,在系網頁留下了她的困惑:「法國年鑑學派奠基者,布洛克在其著作史家的技藝在其緒論的第一句話:告訴我,爸爸,歷史有什麼用?……這個問句,帶著那個執拗的年紀令人難堪的率直,其所提出的問題,無非是歷史學的正當性的問題……我是一個等待放榜的高三畢業生, 也是一個如同布洛克般困窘的大一新鮮人……這次角色對調,我的父親問我:告訴我,女兒,歷史是什麼?歷史有什麼用?可是,我能這樣告訴他嗎?歷史」由於網頁留言版的字數限制,Han並未完整寫下她的解答,卻也興味十足地在「歷史」這個有待解惑的命題二字後嘎然而止。

我不知道Han是否來到我們這兒?我希望她來,因為她想要解答的問題,必須要「深入其境」才可能一探廬山真面目;我希望她來,也因為我自己在同樣年紀的時候,還不懂得這麼對「歷史」提問。
二十六年前,當我知道自己如願能進入歷史系時,幸運的是,我的父母親儘管不贊成我選擇歷史,但是在我決定之後,他們包容地不再提出質疑,而是滿心歡喜地看我得償所願。我一無所惑地進入歷史的聖殿,以為自己清楚所為何來?直到待了四年之後,才知曉自己一無所知。
如今早過了不惑之年,許多事情仍不知如何解答?但是與年少時不同的是,我略能通曉問題緣由。Han的提問讓我陷入二十六年前的回憶,我重讀大江的書,思索的是,我能告訴這許多青春洋溢,有著無限可能的少年男女,他們如今「身在何處?」

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曾經回憶小時候祖母對他說的一個寓言:「在這山谷間的每一個人,都有一棵『自己的樹』,生長在森林的高處。……如果走進森林裡,站在『自己的樹』下,有時會遇見老了之後的自己呢!」老祖母叮嚀:「這時候,尤其是小孩子,還不曉得該怎麼和這個人應對,所以還是不要接近『自己的樹』比較好。」
多麼美麗而深刻的傳說啊!年輕時候,長長的青春像未展開的卷軸,未來藏身其中,雖有想像,卻不免心驚,憧憬、疑懼、不安,直教人不知如何與老了以後的自己應對。當歲月攤開生命的山水,老了之後的自己,又會如何與自己的年少對話?
大江在年近花甲的時候,他寫著:「當我變老的時候,回到故鄉的森林中,走過氣派高大的樹下時,就會幻想著,說不定待會兒就會遇到半世紀前還是小時候的我在此處等待,準備上前來問我這個問題:『人為什麼要活著呢?』這時,我該怎麼回答小時候的自己呢?」
大江在回答那個問題時,引用另一位作家夏目漱石的話說:「當我的鼓動停止時,如果有一個新的生命在你的胸中停駐,我就很滿足了。」大江如是說:「我也是一邊寫著文章,一邊夢想著自己死後,還能繼續在年輕人的胸臆間,以新生命的形態繼續活下去。」

大江的答問,讓我想起朱天文的〈揮別的手勢──記父親走後一年〉。
朱天文在這篇我覺得是二十世紀最好的悼亡文字中,極為深刻地詮釋生者與死者的關係,請容我長篇引述:

「記得奇士勞斯基提到他的父親,他是後來才知道父親是個睿智的人,影響了他一生。奇士勞斯基說這是殘酷的,父母最盛年美好的時候,小孩看不見,看見了也不知道;等小孩長大看見時,他只看到父母的衰頹,而對之充滿了不耐煩。他的女兒十七歲在外地,有事他會寫信給她,但他明白女兒一定不當是事,要到很久以後她或許偶爾翻閱再讀到,一切豁朗在前,半點不錯正如人生的悲哀永遠是事情過去之後才懂得,只是當時已惘然。
我們因此十分斤斤計較於別人的活長活短。一般而言,眾生大致是死一次,創作者呢,可能兩次。
較佳的例子也許是舞者,有一天,舞者不能直接用自己的身體表達了,體能之死,他經歷了第一次死亡。本來他是舞者,他也是編舞者,但他的身體勢必先死,餘下他的意念和技藝經由別人之身來言傳,他只能做編舞者了。瑪莎葛蘭姆強悍的跳到七十六歲,跳完《鷹之行列》,年老的特洛伊皇后海克芭看著她所愛之人一個一個死去,之後她不再跳舞,而繼續編舞,非常痛苦,她說:『非常,非常不容易。』
…………
年輕人是不觀察的,他渾然置身其中,觀察與被觀察一體。年輕人也不反省的,反省要有另一個眼光,但年輕人才正當他的眼光跟他的身體一起呢。
與此極端對照的,是今年元月李維史陀在一場故舊門生同僚為他舉辦的研討會上發表的簡短談話。李維史陀九十歲了,他沒想會活到這把年紀,年老之盡頭,自己的存在成了一個罕見的驚奇。他說:『今日對我而言,存在著一個實際的我,不過是一個人的四分之一或一半,以及一個潛存虛擬的我,仍鮮活保存著對整體的觀察。虛擬的我樹立寫書計畫,構思安排好書中的章節,對實際的我說:「路該你接手去做。」而實際的我,再也寫不動了,對虛擬的我說:「這是你的事,唯你可以一窺整體全貌。」我現在的生活就展開於此一非常奇異的對話中。』他說:『我非常感激你們,由於你們的出席和你們的友誼,暫讓這兩個慣常對話得以歇停,並有了新的接合。我很了解這個實際的我將繼續消溶,終至消解。但我感激你們對我伸出友誼之手,使我瞬間感覺到,它不只是消解而已。』
有生之年,我真高興能聽見一位偉大創作者把他老之將盡的存在狀態,如此清晰的傳達於世人。我們大約並不能活到他那個年紀,所以是如此可珍惜的他讓我們明白,且等同親歷了那個我們大約走不到的長壽盡處。
…………
所以死亡是什麼呢?是那個虛擬的我宣告獨立存在了。而活人,以作品,以記憶,以綿綿不絕的懷念和詠歎,與其共處,至死方歇。」

生與死,還有比這更動人且深邃的詮釋嗎?
所以,我該告訴各位什麼生命的奧秘呢?大江在書的最末,決定這麼告訴小時候的自己:
「你長大之後,也要繼續保持現在心中的想法!只要用功唸書、累積經驗,把它伸展下去。現在的你,便會在你長大之後的身體裡活下去。而你背後的過去的人們,和在你前方的未來的人們,也都會緊密結著。」
我還能說得比朱天文和大江更好嗎?

王健文 於癸未仲秋, ( 2003年9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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