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18日 星期三

春天的容顏──給同學的第一封信 _ 2003


春天的容顏──給同學的第一封信

春來啦
冬眠的人呀,看花吧,而且折花吧
櫻花只有五日,桃花也不長久
春神旋舞過山林莽野
也低徊在你小小的宅第了
你的蘿牆,你的窗
你如蓓蕾未綻的淡雅的眉尖
鄭愁予的〈神曲〉第一段如此歌唱著春的到來,輕盈、流動而且愉悅。舊曆年剛過,春天的音韻在耳邊輕唱,春天的氣息瀰漫在清和的大地,春天的顏色也在枝芽上偷偷地綻放。昨天傍晚,我看到系館前的黃花風鈴木掛上了第一串黃色風鈴,那是這幾年來每當開春之際,最讓我期待的一件事。在等待花開的時節,我看到各位的身影,重又回到我們那古典、莊嚴、秀麗又有些殘破的系館。
系館裡,在我的研究室中,掛著三十年前一位國中老師送我的一幅畫,畫面中的小男孩手執釣竿、從容安詳地坐在溪邊,身旁是一隻低頭望著水面、彷彿期待魚兒躍出的小狗。畫框背後,老師題著「垂而不釣」的贈辭。這四個字多年來如影隨形地縈繞在我心底,無日或忘。
這位老師帶給我少年時代第一次深刻的啟蒙經驗,吳英長老師只教了我一年,對我的影響卻是一輩子的重量、甚至綿延至我與自己孩子的對話。是他第一次告訴我什麼是多元與寬容,怎麼樣盡其在我而不求回報;是他開啟了我對知識、對人文的好奇與品味,也建立了我在邏輯思辨上的基本能力;是他開始提醒我反省習以為常的世俗價值,思索每個人存在的獨特意義。
國中第二年,吳老師到了另一個學校,我和他持續通信,斷續見面,最後一次見面,似乎是在吳老師當時任教的臺東師專。之後,也說不上為什麼,就斷了音訊,往後二十年,雖然時在念中,卻始終不曾有過片語隻字的往返。直到四年前,一個偶然的機緣,我和吳老師才相約在臺南重逢。
四年前,老師還在臺東師院的初教系教書,到崇明國小主講一個關於兩性教育的研習班。睽違已久的吳老師,在新光三越地下樓咖啡座,談起他對師院學生在第一次上課時說的一句話:「我不能夠教你們怎麼教好每一堂課,但是我可以教你們成為一個有尊嚴的老師。」
大哉斯言!「尊嚴」二字,誠於中而形於外,既是起始、也是終局,一個「自尊」的人,才能懂得如何尊重他人。
「歷史系」在世俗的價值排行榜中,即使不是敬陪末座,也是穩居後段班;「成大歷史系」雖比下有餘,但我們的同學與北部若干名校的學生相遇,卻也常感受到對方的優越感難以收斂。當年我雖然以很高的分數、第一志願考上歷史系,但親友們聽聞我所攻讀的學門,那種掩藏不住「同情」、「憐憫」地表情,至今不能忘懷。那種心情,相信許多同學與我有同樣的經歷與感受。
開學之初,一位同學還未從寒假期間參加中研院史語所舉辦的「歷史研習營」的震撼中平靜下來,與我晤談,對系上多所期許。雖然我們可能不以為然,但是當本系同學在學校與其他所謂重點科系、在歷史圈中與幾個處於文化核心的大學歷史系、在社會價值位階中與其他就業市場熱門的行業,種種比較,有時會讓我們的同學感到抑鬱難解。
怎麼讓我們的同學能抬頭挺胸、大聲說出自己是成大歷史系的一份子,並且引以為傲?怎麼讓校園中其他學門的朋友、臺南以外其他大學歷史系的同學、社會上知與不知的大眾,在看到我們的同學時,即或不是肅然起敬,也是頷首稱許、樂於親近?這些事情的終極意義,是讓同學能做個有尊嚴的成大歷史系的學生。
我們能一起邁步向前嗎?
系館整修工程即將完工,內部設備增添與改善,大概也不致遷延太久,明年此時,也許我們已在古老的「新」系館共渡第一個春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我總愛幻想著,明年此時,當我們佇立在二樓迴廊北望,成功湖畔那十一顆黃花風鈴木串起一片黃色的花海,串起如春雷般的陣陣風鈴聲響。然後我們的同學身影綽約其中,或者席地而坐、暢談古今風流;或者移座樹間,品茗吟頌詩歌;或者漫步緩移,思慮生命種種。
然後,路過的人、旁觀的人會說:「那就是成大歷史系的同學!」
王健文 於癸未孟春,立春、雨水之交( 2003年2月22日)

附記

2003年2月,我剛接任成大歷史系系主任,在系網頁發表這封給同學們的信,這樣的信只寫了三封,也說不上為甚麼。
信中提到的吳英長老師,是對我一生影響最重大的啟蒙老師。吳老師于2006年在台東大學的課堂上,因心肌梗塞猝逝,當時我發願為老師立傳,蒐集資料、口述訪談,也寫了傳記的第一篇文字,卻耽擱了許久沒有新的進度。未來一年我有較自由的工作安排,希望能完成這個心願,以報師恩於萬一。
信中引述吳老師的話,主要談的是「尊嚴」二字,作為我和同學共許的姿態與願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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