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16日 星期一

不「苟同」與不「苟不同」 _ 1993

不「苟同」與不「苟不同」

    人的世界複雜萬狀,當我們企圖理解這龐大繁複的世界時,不可避免地必須進行抽象化與簡單化的工作。正如地圖之於實際的地形地勢,人文產業……等等,是經由抽象化、簡單化及符號化之後,才能有效提供指引功能。抽象化有無數的階梯,如金字塔,愈上層就愈簡單。「人生如夢」、「人是政治的動物」等,都是對複雜的「人生」與「人」所下的高度抽象化的簡單斷語。一個合理的思維或論述,必須要能層層相扣,由底端直上金字塔的尖端。換言之,任何一句抽象的斷語,只有建立在綿密周延的思辯之上,才是有意義的論述。但是這樣的思辯過程,卻不可以立竿見影,鐵口直斷的。它必須建立在虛心、誠心與耐心的根基上,並靠著長時間的經驗累積,廣泛地與異見相溝通,以及縝密的思辯。於是,現實生活中,大多數人便習於簡單明瞭,黑白分明的思維方式;因為一則不費力氣,二則可以堅定意志,得到道德與精神上的滿足。
    《史音》的編輯希望我對李登輝主政以來的種種說幾句話。看來我是跑了野馬,儘說些不相干的話。但是在今天的臺灣,我倒覺得根本的問題不在各種不同主張的對立,而是讓不同主張可以「有效」對話的環境、制度與氣氛。激情的年代,通常也正是簡單思維主宰的時刻。在簡單的邏輯下,我們很難讓許多人瞭解:反對李登輝不意味著對他的一切都反對,也不意味著就是擁郝,更未必是因為他的臺灣人(狹義)身分。我們也很難讓人瞭解:反對某一種獨立的形式,並不意味著就是主張統一;反之亦然。因此,這篇短文中,我不從對李登輝的個人好惡,或是對他的個別主張的贊成與否入手。因為那太容易陷入簡單思維的陷阱,而不是短文所能清楚分辨的。我希望表達的是,對一個多元的真誠的溝通環境的期待,以及,對上述簡單思維的反省。
    跳出了簡單思維的宰制後,也許我們可以試著去瞭解異己的想法、情感因何而生,而不是貼上標籤了事。外省人要誠心地瞭解臺灣人的歷史悲情,本地人也要體會外省人對破碎家園情感上的眷戀和現實上的排拒。而不是你說我數典忘祖,我說你賣臺集團,相激相盪,只有更激發衝突的強度,讓原本是命運一體的臺灣人(廣義),成為兵戎相見,不能兩立的對手。
    也許從以上立論的的角度出發,我還是可以簡單說幾句對李登輝先生的看法。拋開具體政見主張,從政治性格觀察,李登輝性格剛強,自信滿滿,使命感強烈。表現在他的實際政治生活中,便是「舍我其誰」的氣概;以及在逆境中的隱忍妥協,而時機得當,則扯順風帆,乾綱獨斷,一往直前。也許有人覺得,在重大的變局中,正需要這樣的領導人物,而李登輝也確實因為他這樣的性格展現,得到許多人心歸向。我個人不盡同意這樣的觀點。政治人物,尤其是愈高層的政治人物,是不能有「舍我其誰」的心態的。而作為一個總統,他也必須要致力於不同主張與派系之間的調和,而不是旗幟鮮明地拉一派打一派。基本上,我認為人類的世界原是形形色色的觀念、群體、利益相交錯的場域。一個合理的政治運作,不是站在其中的一種立場,壓抑其他的可能,而是維持一個公正的利益競逐場域,使之共榮共存。換言之,我心目中的「正義」,是任何霸權都消褪之後的多元並立。也因此,我不認為一個政治最高職位者,應該去扮演特定主張與利益的堅定捍衛者的角色。
    我從個人的政治理想出發,對李登輝的政治性格不免有些針砭,同學未必能苟同我的看法。而同學的「不苟同」,無寧是我所期待的,因為有「不苟同」,才是溝通的開始。


附記:


1993年春天,我剛到成大第一年的第二學期,政壇上主流非主流纏鬥不休,當時一些高年級同學關心時事,在學生報紙上開闢「李登輝論」專區。學生向我邀稿,應該是時任系會會長的一位劉姓男生,同時也常有議論表現的,有大三的李姓男同學、陸姓女同學,大二的何姓女同學。
現在,當年的系會會長是民進黨台北市市議員,何姓女同學則是民進黨在台中地區的立委。祝福他們,也希望他們能不負年輕時候的理想,戒慎恐懼於政治的道途上。
上面是我當時寫下的文字,發表在成大歷史系同學辦的 《史音》。我把多半的篇幅用來談對一個多元的真誠的溝通環境的期待,以及,對複雜議題採取簡單思維的反省。

2013年9月,台灣政壇擾動不安,所謂「九月政爭」(我個人其實不願意用這四個字來概括最近發生的事情,對事件的命名其實也是一種簡化、並刻意引導議論方向),政治人物、知識份子、公民大眾,各有所見,但議論過程中,二十年前我擔憂的現象,於今尤烈。

我還是希望重申這篇文字的第一個段落,並且寄望台灣社會能試著進行另一種公共議論的態度,雖然對結果是悲觀的,但是,不能不言:

     人的世界複雜萬狀,當我們企圖理解這龐大繁複的世界時,不可避免地必須進行抽象化與簡單化的工作。正如地圖之於實際的地形地勢,人文產業……等等,是經由 抽象化、簡單化及符號化之後,才能有效提供指引功能。抽象化有無數的階梯,如金字塔,愈上層就愈簡單。「人生如夢」、「人是政治的動物」等,都是對複雜的 「人生」與「人」所下的高度抽象化的簡單斷語。一個合理的思維或論述,必須要能層層相扣,由底端直上金字塔的尖端。換言之,任何一句抽象的斷語,只有建立 在綿密周延的思辯之上,才是有意義的論述。但是這樣的思辯過程,卻不可以立竿見影,鐵口直斷的。它必須建立在虛心、誠心與耐心的根基上,並靠著長時間的 經驗累積,廣泛地與異見相溝通,以及縝密的思辯。於是,現實生活中,大多數人便習於簡單明瞭,黑白分明的思維方式;因為一則不費力氣,二則可以堅定意志, 得到道德與精神上的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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