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27日 星期二

如果君子不再流浪__《流浪的君子》北京三聯版後記2008



如果君子不再流浪──北京三聯版序

王健文 2007年11月24日



一、

七年前(2000),我受邀在第三屆國際漢學會議發表論文,當時我以〈理想與事功:孔子的晚年及其弟子〉為題,在那篇文字中,我試圖探究關乎孔子晚年的一個重要命題:
孔子晚年居魯,雖然重新整理詮釋六藝,培養出曾參、子游、子夏、有若等孫子輩的後進學生,也因此傳下他奮鬥一生,無日或忘的「道」的理想。但是他人生的最後這五年,恐怕是悲傷多過欣慰吧!畢竟孔子是個實踐家,而非空想的哲學家,「退藏于密」只是不得已的後路,「行道於天下」才是他真正的想望。但是就實踐的層次來說,孔子是個徹底的失敗者,終其一生,他不斷地等待、焦慮、殷盼與挫敗。
「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的孔子,「循道彌久,溫溫無所試」。到了五十之年,他有了短暫的從政歲月,卻又在「墮三都」失敗後,黯然下臺。經過十四年的流浪,終於返歸故國。在孔子生命的最後階段,他的幾個先進弟子,如冉有、子貢、子路,在魯國政壇取得重要地位,但是,孔子卻發現,弟子們和他漸行漸遠,在現實政治事務的判斷與抉擇上,孔子與先進弟子們的矛盾已昭然若揭。
質言之,孔子和其先進從政弟子,如子路、子貢、冉有之間,最大的差別在:孔子要求的「行道」,是不打折扣、如實的重現;而弟子們的用世,是在現實條件當中,尋求最大的實踐空間,必要時(而且事實上幾乎是所有的時候),可以把道「存而不論」,暫時擱置一旁。這也就是為什麼子貢會說:「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蓋少貶焉?」卻被孔子批評:「爾志不遠。」也是為什麼冉有會說:「非不說子之道,力不足也。」而孔子指責其畫地自限。問題是,弟子們也許認為,不讓「道」的實踐有些彈性,反而是什麼也做不了。或者說,弟子們要求的是一個在現實中「可行」的「行動策略(或方案)」,而在他們看來,孔子或者提不出「行動策略(或方案)」來,或者所提出的「行動策略(或方案)」在現實中是「不可行」的。
我試圖從「理想」與「事功」的悖論,來說明孔子與其先進弟子之間的差異。這樣的歷史個案,也讓我們深刻瞭解,「實踐」本身的複雜萬端,而當「機會」來臨時,才是用世的實踐者最大的考驗時刻。
同年年底,我受邀撰寫三民書局文明小叢書中的一冊,由於當時仍陷在思索孔子晚年命運與心境的複雜糾結中,我乃再以《流浪的君子:孔子的最後二十年》為題,於隔年(2001)完成付梓。新舊世紀之交,糾纏在我心中,佔據最大圖像的,竟是這位二千五百年前的頑強老人。
而此時,我記掛著的,是晚年的孔子。從遠離故國週遊列國始,到生命的終了,大概二十年光景。孔子生命中的最後二十年,在我看來,是悲欣交集,夾雜著企盼與失落、絕望與悟道的複雜心境。晚年的孔子,不再有行道的機會,抱憾而終。對孔子來說,這不是他想要的人生終局,但是我卻常想:幸而如此,才成就了歷史上永恆的聖者圖像。
如果孔子真能得君行道,歷史上,也許增加了左右一個世代的管仲或子產,卻可能失去了影響千秋萬世的「孔子」。也許,孔子連管仲、子產都做不了……。



二、

我不是基督徒,但是二十年前曾經用心地讀過兩遍《聖經》。從一個歷史學者的角度來讀新舊約聖經,其實往往有另一種解讀,只是這樣的解讀在信者來看,也許是「買櫝還珠」了。
我自己對舊約的解讀,總以為一部舊約寫的就是當亞當和夏娃背離上帝,被逐出伊甸園後,人類尋求重返伊甸之路的過程,以及過程中的的試煉與克服的記錄。而〈出埃及記〉一篇,則記述希伯來人在淪落埃及、備受侵凌壓迫後,上帝遣摩西帶領希伯來人離開埃及,來到那「流奶與蜜」的上帝許諾之地的過程。
這樣的旅行是整個族群、上帝的選民的信仰之旅,上帝與信眾之間有著摩西這樣先知的角色作為中介。這趟集體的漫漫旅程,空間上由埃及走向迦南美地,精神上則逐漸從世俗走近神聖。儘管長路漫漫,信道不堅、行道不篤的人有時也會中途而廢。但是,由於有著上帝的許諾,人們確知這趟旅程必有終點,而堅定不移的信仰是終能重返伊甸的最重要條件。
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則描繪了一幅亂世仙境圖,「避秦」是其初衷,「隔絕」是其手段。「不知有漢,無論魏晉」,遠離了真實歷史的紛擾,才能保有「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的美好境界。基本上「桃花源」是非歷史、非現世的,是超越的,也因此只能內在於人們心中。「問津」者則是試圖將心中的美好圖像,建造於外在世界,尋求內心世界與外在世界之間的津渡。武陵漁人無意中闖入桃源仙境,那是人們心中存在的夢想的閃現,召喚著亂世中的人們。但是,通往「桃花源」的津渡,卻是上天下地,求索不得。到了後來,「遂無問津者」,卻道出了現世更深沉的悲哀。
孔子說:「道不行,乘桴浮於海。」當子路聞言,欣然欲從往時,孔子說:「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無所取材」其實也是津渡難尋的另一種說法。海外仙山只存在於夢想家所構築的夢境中,在現世中卻是不存在的。



三、

孔子終究沒有浮海探求海上仙山,因為他知道,他的夢,必須在腳下實踐,而不在虛無飄渺的海天之外。孔子要行的道,就在埃及,不在迦南美地;就在魏晉,而不在超越時空的桃源仙境。
如果有一天,君子不再流浪了,他還能是個君子嗎?
流浪的君子一無所有,因此他擁有一切;流浪的君子沒什麼可以失去的,因此他什麼也不會失去。如果有一天,君子不再流浪,當他在現實權位中得其所居時,原來的夢想還會安居在他的心中嗎?他的夢想也是人們的夢想嗎?
當然,孔子深刻地覺察了這個問題,「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他提醒道:在追求行道的機會時,權位只是手段,立身處世之道才是根本。孔子也曾說:「鄙夫可與事君也與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無所不至矣。」「患得」與「患失」都會讓人亂了分寸,特別是「患失」之心更為激切,若是得之不以其道,「患失」之際更是無所不用其極。
我不知道若孔子有機會得君行道,歷史會怎樣記錄他?歷史難以假設,卻是必須提問。

當紅氣球緩緩飄落人間……
六年多前的小男孩現在十歲了,自從七年前看了一次《紅氣球》之後,我們不曾再重看那部讓安棣感到不安的影片。安棣的弟弟安珩五歲多了,不久前,當我第一次為安珩閱讀幾米的繪本《月亮忘記了》時,轉頭問安棣,還記得你小時候看過的《紅氣球》,與《月亮忘記了》的感覺很像嗎?安棣告訴我,他記得,他記得那些大男孩兇惡地踩破紅氣球的鏡頭,也記得那時的不安與恐懼。
如果君子不再流浪,真正的故事才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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