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30日 星期五

春日午後的那座大宅院__《成功的美麗與哀愁:看得見與看不見的成大》序言_2007





春日午後的那座大宅院——代序


2001年仲春,一個豔陽高照的午後,妻隨口說起,她有個學生對建築很感興趣,經常揹著相機,騎著機車,大街小巷亂跑,探尋有特色的建築。學生告訴她,在臺南火車站前成功路上赤崁飯店旁的小巷中,有一幢看似氣派的大房子,但似乎已甚破落,也許過去是什麼大人物的住所。妻說,左右無事,不妨前去探探?
於是我們到了那巷口,不遠處果然見到巷子裡高牆深鎖著一座和式大宅院。走到牆邊,明顯可見屋舍破落老舊,圍牆內有著不小的院落,後院是一棵約莫五層樓高的大榕樹,幾棵龍眼樹錯落地環繞著老宅。磚造圍牆當初施工時似乎有點粗疏,靠近白鐵大門處裂縫可以插入手掌。學生說的沒錯,看來是野草叢生、夕陽殘照的舊時王謝,想是閒置於此,無人聞問。
我們踏上牆邊的水泥塊,想要爬高些,看個究竟。這時,正好一位年約七十多的老先生從巷中隔鄰出來,我們忙著打聽:「究竟這是誰的房子?裡頭還住人嗎?能進去看看嗎?」大家知道,臺南最通用的語言是閩南話,在尋常巷弄中遇見老先生,我們自然地開口以閩南話詢問。
老先生回說:「有啊!裡頭還住有幾戶人家。」意外的是,他滿口外省鄉音,原來是位不諳閩南話的外省老先生,也許是退伍的老榮民?我和妻有些尷尬,改用國語和老先生攀談。老先生告訴我們,那座宅院其實是個眷村,裡頭原來住了八戶人家,現在多半搬走了。
於是老先生領著我們進門,迎面是兩位帶著小孩、年約六十的婦人,看著我們這樣的不速之客。我們知道這是座「眷村」,不假思索地就以國語表示:「抱歉,打擾了,我們只是路過,對這座房子感到好奇,想進來參觀一下,很冒昧。」
婦人意外且靦腆地說,只是幢破房子,有什麼好看的?聽她們說話的口音,原來一位是閩南人,另一位似乎是原住民;兩個孩子分別是她倆的孫子,兒女搬出去了,孫兒留著由阿媽照顧。
我們一邊和婦人們聊著,一邊端詳著這座老宅院。這是幢單層但是屋頂高聳的和式建築,建地近百坪,院落廣於建物數倍。屋舍破舊,由於改作八戶眷舍,除了內部分割空間之外,沿著房舍四週,又搭建若干延伸加蓋的房間,因此,原來典雅完整的建築主體,像是在身上掛上了五顏六色的布條。主體建築(即原來的和式建築)南側搭出一棟紅磚瓦頂平房,沿著巷邊圍牆(西側)搭建的是另一棟磚造平房,院中又有一獨立眷舍,顯然是因居住空間不足,乃在寬廣的庭院中擇地新建。
婦人向我們抱怨這房子老舊、不好住。孩子成年之後都搬走了,沒有人還要留在這破落宅院中。她們好奇怎會有人想來參觀?
入門不遠的庭院空地,橫躺著一根約兩公尺高的大石柱子,仔細一看,原來是老宅院原本的門柱,地上還留著門柱的底部殘骸。現有殘破的磚牆和白鐵大門,顯然是後來新建的,因為門柱殘址位於白鐵大門內側約三米處。門柱的造型是典型的和風,簡單而具美感。什麼樣的意外或天災能推倒折斷這麼堅固的門柱?我們好奇地問。婦人笑著說,當初找人敲斷這柱子可費工夫呢!因為兩根門柱檔著,做生意時車輛出入不便,只好鳩工把這沒用的石柱給擊斷了。
這麼個春日午後偶然的行程、意外的發現,帶給我豐富、複雜而錯亂的印象。偶遇老先生和眷村婦人時的語言使用,與我們原先的設想正好相反;我們帶著尋幽訪勝的心情,緬懷沒落王孫的老宅,卻看到在我們眼中典雅脫俗的建築,在住戶看來卻是不適於居住,得大肆改造增建;極有特色的厚重門柱,卻因有礙出入而遭摧折。這幢老房子能算是值得保存的歷史建築嗎?會不會下回再經過的時候,已經夷為平地,甚或又起高樓?婦人和她們的孫兒還會住在那裡多久呢?如果那的確是值得保存的歷史建築,該恢復它的原貌嗎?這半個世紀以來眷村住戶的一切改造是否要消除殆盡,好重現它戰前風采呢?
回家後,找出一幅戰前日本殖民統治時代的臺南市地圖,細細比對,在老宅院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好有一座建築,上頭寫著「共榮商會」,原來它並非豪富的私宅,而是辦公處所。我對這段歷史陌生,不知道「共榮商會」是個什麼樣的社團?只是對這座破落宅院的歷史紋理有一種說不出的、帶著點神秘的滄桑感受。

那年的整個夏天,我全力投入成功大學為創校七十年新編校史的編寫工作中,當我完成其中一個篇章〈前世今生:關於成功大學的歷史記憶〉;撰寫另一篇章〈江山有待:走出校園之後〉中的兩個單元,重新省思成大人引以為傲的「樸實精神」的偉大及其限制;又在付梓之前,以校史編纂小組名義執筆寫了「編後記」──〈重新定義學校的歷史〉時,春日驕陽下的樹影、破落宅院上掛著的加蓋磚造平房、躺在地上無語的和式門柱,經常在腦海中浮現,有一天,我忽地感覺,探求成大的歷史和尋訪那幢老宅院帶給我的竟是相彷彿的心路歷程。
在學校發展的過程中,再三受到拆毀的府城東城垣的命運,和六年前仲春豔陽高照的午後,我所見證的宅院中,無言躺在地上的典雅門柱,有什麼不同嗎?
成功路上的老宅院(正巧路名也是「成功」),早已不復舊日風華。如果有人要書寫大宅院的「故事」,可以想像褪去半世紀來的附加、改造與歲月滄桑造成的殘破,想像它半世紀前的容顏。但是那只是大宅院「故事」(「故事」不就是「歷史」嗎?)的一部分,「共榮商會」的繁花似錦,不該被遺忘,卻也不能壟斷大宅院的過去。也許經過成功的訪查、口述,我們可以重建三、四十年前,婦人初嫁入改為眷村的商會舊址,八戶人家,南腔北調,溫暖了離鄉的悲愁,婦人撫育著牙牙學語的幼童,剛剛熟悉那多樣而陌生的腔調,卻還是難以理解男人們為何說起鬼子會咬牙切齒、思念母親會暗夜低泣。當然,她們中的一兩位,要到十五年前,才知道原來丈夫在老家還有妻兒。這也是大宅院的故事。研究者也許會發現,一二十年前,孩子們大了,出外念書、就業、成家,宅院中的童年記憶,儘管牽腸掛肚,但是他們的世界在外頭,長大了,就該飛出去了。宅院逐漸沉寂,屋舍愈發破落。這也是大宅院的故事。
大宅院的今天,不管你喜歡與否,過去的華美與後來的實存,都是「故事」的紋理。商會和眷戶、和式舊房舍與磚造加蓋平房、站著和躺下的門柱,都是「故事」的一部分。
成大的歷史,不也像是如此嗎?歷史敘事當然必有選擇,但卻不能以今天舞臺上的主人來獨佔舞臺的記憶,歷史真實的容顏,必須要剝開層層堆覆的紋理,才能見得週全。

2006年,成大七十五週年校慶將屆,校方將雲平大樓八樓重新整修裝潢,規劃為一兼具校史室與簡報室功能的展示空間。除了多媒體簡報室外,校史展示空間是其主體。由於原校史室與博物館比鄰,又是創校之初無可取代的歷史空間,因此,兩處並存,博物館二樓的校史室,朝具備蒐集、典藏、研究、展示等方向規劃發展,以「博物館」式的功能為主。雲平八樓的校史室,則以常態性校史展示與簡報功能為主。
目前「校史簡報室」的展示空間大致以編年史作為主要架構,傑出校友、國際交流、研發成果、建築空間、生態環境與未來展望則成為各項主題。作為簡報室,必須提供完整架構,無所缺漏。
校史室在75週年校慶亦規劃有關校史的主題特展。這次的主題特展考慮將來「校史館」常態展示的穩定結構,因此,空間的規劃與運用,既可作為本次特展的架構,將來亦可成為校史室的常態架構。
「常」與「變」是歷史敘事的雙軌,用現代學術語彙來說是「繼續」與「斷裂」,比較平實易解的說法是「傳承」與「變遷」。目前博物館的建物,二樓東側做為未來校史館的預定地由中央往東走共有六個空間:依序是中央廊道東側、博物館辦公室預定地、校長室、東一室、廊道、東二室。其中校長室宜永久保留基本面貌,規劃情境恢復,主要展示空間為東一室與東二室。原則上分別作為「傳承」與「變遷」兩項主題的展室,二室之間的廊道正好作為轉換空間。至於參觀動線由中央往東是先「常」後「變」?還是反其道而行?都可以考慮,那會營造出不同的觀展心境變化。
「傳承」與「變遷」分別作為兩個展示空間的主軸。這個架構可以作為暫時性的特展,也可以成為未來校史館的常態結構。校史室位於博物館,亦即創校初期的行政大樓(本館)二樓東側。由於校長室樓上的校史簡報室,已提供了完整的編年架構,校史室本身更可以走向「去結構化」的規劃方向。我們希望將來的校史室,只維持著「傳承」與「變遷」兩個概念主軸,展示內容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增添、抽換、調整。二樓的高度位階,正好可以營造出一種「閣樓」式的趣味,如同「藏經閣」的概念,校史文物於此,表面看來,似乎是「慢不經心」式的散落,其實存在著看不見的內在理路貫串每一個角落。
2006年11月的展示,主題為「成功的美麗與哀愁——看得見與看不見的成大」。一般對歷史的認識,是處理或展示「留下來」「看得見」的事物,但是歷史之中存在著大量「消失的事物」,這些消失的事物,構成了過往歷史也許遠超過留下事物比重的內容,但是因為「消失」了,也就不被看見,往往因此在「歷史敘事」中日漸模糊,終至船過水無痕。
這次的特展,我們希望將焦點放在這些「消失的事物」。換言之,我們的焦點是在「失去的成大」而非「留下的成大」。包括:失去的人物、失去的建築、失去的空間、失去的草木以及失去的記憶。「成功的美麗與哀愁」寓意雙關,既諧「成功」語義、又指涉我們的學校。什麼是「美麗」?什麼是「哀愁」?策展人不為觀者預作判斷,漫步其中,觀者自有其想法。
校史簡報室與博物館校史室的兩項展示,歷史研究所的梅政清、沈曉柔、王玉青協助蒐集整理資料、圖像,並撰寫部分文稿,謹此致謝。
展示閱七月,博物館籌備處有意將展覽內容,彙整校史簡報室的編年記事,以紙本發行,方便流通與保存。我樂見其成,梓行之際,憶起六年前的一段往事,爰記其因緣,以為書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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